1 引子
今天,我们要讲的是吴文英。
早在我的词脉系列刚开始更新时,就有很多诗友们认为,一个讲宋词名家的栏目,没有吴文英,实在是不应该也。
同时又有许多诗友表示,根本没有听说过吴文英这个人,就算听过,也背不出来一首他的代表作品。
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
这种两极分化的评价,是由来已久的。
因为他堪称文艺界的榴莲,喜欢的人爱得要死,不喜欢的人嗤之以鼻。
他活着时被同行吐槽“写得什么玩意儿”,死后却被封为“词家李商隐”;清朝人捧他上神坛,民国学者又把他按在地上“摩擦”。
吴文英激推们,认为吴文英是继周邦彦之后唯一的大家。
我们对比《唐诗三百首》,入选最多的人是杜甫,那么《宋词三百首》入选最多的人是谁呢?
就是吴文英。
什么苏轼、辛弃疾、周邦彦、姜夔,全部往后稍稍。
“时学梦窗者几半天下”,可见吴文英在清末的地位。
然而吴文英的黑子们,则认为他的词,垃圾,“南宋到了吴梦窗,则已经是词的劫运到了”。
所以文艺界的人打招呼三件套都是,豆腐脑你吃甜的还是咸的?
红楼梦你喜欢林黛玉还是薛宝钗?
吴文英写词你觉得一代宗师还是一无可取?
那么吴文英究竟写了些什么词,让文坛粉黑大战800年之久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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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诗读词又读人,硬核赏析看小陈。
大家好,我是痴人陈,欢迎来到我的栏目《词脉:唐宋词人的缺憾与突围》,本期文章是番外篇《宋词最后的高峰——吴文英》。
2 谜一样的词人
吴文英这个人身上有很多谜团。
第一就是他的姓名。吴文英姓吴,但是他的哥哥叫翁逢龙,弟弟叫翁元龙,所以就有人推测说他母亲曾带着他改嫁,但没有实证,所以他姓吴这件事原因不明。
他的生卒年份也不确定。
前辈们曾经根据吴文英词,推测他在杭州有一妾,在苏州有一妾,又有人认为这二妾是同一人,还是不确定。
有没有考过科举,有没有老婆,有没有孩子,都不确定。
史册间对他也没有记载,因为他同姜夔一样,一生没有做官,常以“高级清客”的身份出入于达官贵人门下。
他的活动范围也很小,应该没有出过我们现在说的江浙一带。
他的谜团很多,噱头也多。
比如他是两宋争议最大的一位词人啦。
又比如他曾经写下,历史上最长的一首词《莺啼序》,别的词一共两阙,周邦彦的《兰陵王》长一点嘛三阙,吴文英这一首自度曲《莺啼序》四阕,一共240个字,是《如梦令》的7倍,是《忆江南》的8.8倍。
残寒正欺病酒,掩沉香绣户。燕来晚、飞入西城,似说春事迟暮。画船载、清明过却,晴烟冉冉吴宫树。念羁情、游荡随风,化为轻絮。
十载西湖,傍柳系马,趁娇尘软雾。溯红渐招入仙溪,锦儿偷寄幽素,倚银屏、春宽梦窄,断红湿、歌纨金缕。暝堤空,轻把斜阳,总还鸥鹭。
幽兰旋老,杜若还生,水乡尚寄旅。别后访、六桥无信,事往花委,瘗玉埋香,几番风雨。长波妒盼,遥山羞黛,渔灯分影春江宿。记当时、短楫桃根渡,青楼仿佛,临分败壁题诗,泪墨惨淡尘土。
危亭望极,草色天涯,叹鬓侵半苎。暗点检、离痕欢唾,尚染鲛绡,亸凤迷归,破鸾慵舞。殷勤待写,书中长恨,蓝霞辽海沉过雁。漫相思、弹入哀筝柱。伤心千里江南,怨曲重招,断魂在否?
还有一个噱头是吴文英存词很多,340首,是姜夔的4倍,李清照的7倍,仅次于辛弃疾 (620余首)、刘辰翁(354首)和苏轼(349首)。
谜团解不开,噱头太表面,还是让我们通过词本身来认识吴文英吧。
3 梦与窗
吴文英,字君特,号梦窗,四明(今浙江宁波)人。
这个号很有意思,“梦窗”。
根据学者统计,在吴文英340首词中,“梦”字的出现多达176处,“窗”字共出现66次,也就是说每两首词就要“梦”一次,每5首词,就要开下“窗”,而且,这两字组队出现多达37次。
同时代人张炎评价梦窗词“如七宝楼台,眩人耳目”,想必我们须得透过一扇扇奇幻的彩“窗”,在深深的“梦”中拨寻,才能找到这位迷宫中的词人。
那我们就先来看一首同时拥有“梦”、“窗”两个字的词吧:
润玉笼绡,檀樱倚扇。绣圈犹带脂香浅。榴心空叠舞裙红,艾枝应压愁鬟乱。
午梦千山,窗阴一箭。香瘢新褪红丝腕。隔江人在雨声中,晚风菰叶生秋怨。
这首《踏莎行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晏几道,晏小山也是一位爱写“梦”的词人,在他现存240多首词中有60首出现了“梦”,而且他们“梦”的对象还都是歌姬。
但是小山的“梦”与梦窗完全不同,小山是写剧本,梦窗是拍电影。
小山写词一般有一条完整的逻辑,“梦入江南烟水路,行尽江南,不与离人遇。”
开始做梦了,梦到我在江南烟雨里散步,感觉可能要遇到我的恋人,所以我走走走,遇到了吗?
不!
“行尽江南”,也“不与离人遇”。
之后我就醒了,这才发现这是个梦,“睡里消魂无说处”,这种黯然销魂的滋味,梦里我是无处去说呀,那醒来我能有个人说说吗?
不!
“觉来惆怅消魂误。”
这是双重叠加的销魂,销魂之更销魂。
那怎么办,写情书,“欲尽此情书尺素,浮雁沉鱼”,但是写了吗?送了吗?
不!
“终了无凭据”。
因为种种原因我这份感情是无法传达到对方那里去的,可能有现实原因,可能是我不敢面对,可能是我早就失去了联系方式,可能是我已经不能再打扰她了,总之我只好以音乐消解一下愁情。
“却倚缓弦歌别绪”,这样总行了吧?
不!
“断肠移破秦筝柱”,琴都弹烂了我是越弹越苦。
这是写剧本,一波三折的,有一条完整的逻辑的,黄庭坚说“清壮顿挫”,是“诗人句法”。
那梦窗拍电影是怎么拍呢?
他不光拍,他还剪,还要蒙太奇,他的词像分镜。
第一个镜头,润玉笼绡。
这是个特写,特写美人肌肤温润如玉,薄如蝉翼的纱衣将她轻轻笼罩。
第二个镜头,檀樱倚扇。
又是个特写,特写一把桃花扇边美人的樱桃小口。
第三个镜头,绣圈犹带脂香浅。
镜头里只剩一个绣圈了,这个绣圈是干什么的?不知道。
本来是圈在哪里的?不知道。
唯一知道的是上面有脂粉的香气。
榴心空叠舞裙红,艾枝应压愁鬟乱。
镜头拉远了,给了一个中景,是一位舞姬在转圈,我们能看见她飞旋的、层叠的红色榴心舞裙,和也许应该快要散乱的鬓发被艾枝勉强固定的样子。
姑娘好像还不怎么开心,因为她的头发有些忧愁。
这描述非常意识流。
整一个上阙,吴导给出来的画面是非常浓稠、香艳、迷离、高饱和的。
从下一个镜头开始,变冷色调了。
午梦千山,窗阴一箭。
一个男子从午睡中醒来,他发现梦中自己穿梭宇宙去到千山之外,自以为时光飞逝,没想到醒来,时刻只不过才偏了一箭而已。
同时午后的阳光透过窗隙,阴影变成一条小箭,刚刚好一箭穿心。
梦后的怅然若失,当然就更是穿心一箭。
下一个镜头是窗和床的全景,时光飞逝,男子睡觉时手腕上压出的印痕逐渐消褪了,但是他没有任何举动,只是在越来越阴沉的画面里枯坐到黄昏。
最后我们吴导给了一个远景留白——
隔江人在雨声中,晚风菰叶生秋怨。
全体起立!
给咱们吴导拍的情绪电影鼓掌。
在这个电影里,我们也不知道女主人公是谁,也不知道男主人公是谁,也不知道他们什么关系,也许是从前的恋人,也许就只是随机的一位舞女,也许根本不认识,因为梦里本来也经常出现一些不认识的人。
情绪更是没有来由,女主为什么愁?男主为什么怨?
什么也没有。
我个人是特别喜欢这首词。
张炎就很看不惯说“七宝楼台,炫人眼目,拆碎下来,不成片段”,说明张炎不够超前,他没看过电影!
我们吴导很超前,天才都太过超前了,被排挤一下很正常,有时候勉强自己去合群反而没有灵性了,模仿温庭筠、模仿李商隐、模仿晏几道,都没必要,做独一无二的吴梦窗,拍超前的情绪电影,不要听张炎瞎说,最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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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张炎也有夸梦窗的时候,比如《唐多令·惜别》被夸“疏快”。
何处合成愁。离人心上秋。纵芭蕉不雨也飕飕。都道晚凉天气好,有明月、怕登楼。
年事梦中休。花空烟水流。燕辞归、客尚淹留。垂柳不萦裙带住。漫长是、系行舟。
谁懂,真的很喜欢“年事梦中休。花空烟水流”这两句。
感觉又像是,很原始的科幻电影里,坐着时光机,除了主角周遭全在快进的感觉,转眼一切年事、繁花、烟水都会快进成一场空。
但是他发现失去其实是自己作来的。
秋高气爽,明月高悬,你为什么不敢登楼去?
芭蕉好好地生长在那里,芭蕉心想凭什么我在这边扭一扭,你就哭了呢?
你还怪我?
秋天和明月都心想,关我什么事?
因为总是逃避现实的痛苦所以也失去了现实的美丽。
这一首比较常规,像晏几道一样在探究人的一种深层心理,用事下语也不像上一首那么晦涩叠砌,就很容易获得大家的喜欢。
再分享一首很像鬼片的吧。
听风听雨过清明。愁草瘗花铭。楼前绿暗分携路,一丝柳、一寸柔情。料峭春寒中酒,交加晓梦啼莺。
西园日日扫林亭。依旧赏新晴。黄蜂频扑秋千索,有当时、纤手香凝。惆怅双鸳不到,幽阶一夜苔生。
个人觉得很像鬼片,如果大家喜欢梦窗,又不喜欢鬼片,就当我没说,但是我很喜欢鬼片,忍不住双厨一下。
清明这个节气本来是气清景明,理应郊游赏花,但是由于它与寒食只隔了一天,常常一起放假,寒食是要祭拜扫墓的,所以它也不免染上一些忧伤。
“瘗”字的意思是埋葬,传说庾信曾经写过《瘗花铭》,顾名思义是葬花的铭文,林黛玉的《葬花吟》应是受此影响。
所以“愁草瘗花铭”就给人一种葬花之感。
“黄蜂频扑秋千索,有当时、纤手香凝”,这个就很玄。
黄蜂为什么没事频频扑向秋千呢?
难道是因为那里有另一个世界的香气吗?
吴导这时候就给了一个闪过的镜头,闪过一个女子“纤手香凝”,但是观众再定睛一看,又什么都没有。
“惆怅双鸳不到,幽阶一夜苔生”,这个更吓人了。
双鸳就是女子的绣鞋。
试想一下,一个男子,没事干,天天跑到跟情人分手的西园扫地。
然而就在他身后的秋千上,忽然出现一双纤纤玉手,惹得黄蜂频扑。
就在他睡着之后,园中的幽阶之上,忽然出现一双绣鞋,但是什么人都没有,因为第二天青苔都长出来了。
我实名想看吴导拍恐怖片。
词中李贺,我愿称吴文英为词鬼。
这双绣鞋还不止出现一次,我们欣赏一下《八声甘州·陪庾幕诸公游灵岩》。
我们前面欣赏的三首词都是在讲失去、离别,这首词讲的是他公司团建,配老板同事去爬山。
爬的这座山叫“灵岩”,《彊村丛书·梦窗词集小笺》引《吴郡志》说“灵岩山即古石鼓山,在吴县西三十里,上有吴馆娃宫,琴台,响屧廊。山前十里有采香径,斜横如卧箭云。”
好,家人们,上次跟你们说,游玩景点之后写诗写词,我们可以把一些很有诗意的地名写到诗里,梦窗就这么写了。
渺空烟四远,是何年青天坠长星。幻苍厓云树,名娃金屋,残霸宫城。箭径酸风射眼,腻水染花腥。时靸双鸳响,廊叶秋声。
宫里吴王沉醉,倩五湖倦客,独钓醒醒。问苍波无语,华发奈山青。水涵空、阑干高处,送乱鸦斜日落渔汀。连呼酒、上琴台去,秋与云平。
吴馆、娃宫、琴台、响屧廊、像箭云的采香径,一一写入。
既然有古迹,那就肯定有故事,所以我们吴导就又拍电影了。
这个电影是从石头开始的。
吴导想象,这个“灵岩”呀,是不知什么时候,天上掉下来的彗星。
既然是天外来物,那它要幻化点东西,可能蹦出一个石猴,可能变为一块宝玉,这回都不是,这回讲的是吴国的故事。
所以石头变出了“苍厓云树,名娃金屋,残霸宫城”,就是指山上的吴馆娃宫,名娃指的是西施,娃在吴楚方言中是指美丽女子。
吴导拍的是西施成为吴王爱妃,吴王为她修建宫殿之事。
从灵岩山下望,一水如箭,名曰采香径,所以“箭径酸风射眼”,化用自李贺的“东关酸风射眸子”,刚封词中李贺,这又来了。
梦窗对水的描写也是很不一般的,说的是“腻水染花腥”,不是什么好水,杜牧在《阿房宫赋》里说“渭流涨腻,弃脂水也”,看来这个吴王是奢侈享乐去了。
所以“宫里吴王沉醉,倩五湖倦客,独钓醒醒”,所以吴导拍的这个历史剧情电影是吴王沉迷西施的美色,导致亡国,范蠡众人皆醉我独醒,泛舟五湖,西施成为宫中冤魂。
“时靸双鸳响,廊叶秋声”,说的就是古迹之一的响屧廊,屧就是鞋子,也许是当年西施穿着木屐走过的走廊,所以这里时时还有木屐、落叶、秋风的三重回响。
吴导不忘初心,又拍鬼片。
当然他的镜头是很妙的,不仅有雄奇的天外坠星之想象,又有美人魂断、落叶回廊的秋声,不仅有“问苍波无语,华发奈山青”的人与宇宙的对比,又有“阑干高处,送乱鸦斜日落渔汀”与“连呼酒、上琴台去,秋与云平”的渺远气概,所以吴导这部集美景、美人为一体的历史、剧情、惊悚电影,能不能上宋词top250呢!
4 词界榴莲
梦窗这种特别超前的写法,有人爱不释手,有人弃之如敝履,所以怎么人家是文艺界的榴莲呢!
早在吴文英的年代,争论就已经如火如荼。
“求词于吾宋者,前有清真,后有梦窗,此非焕之言也,四海之公言也。”
这段载入《梦窗词序》的宣言,将吴文英与北宋宗师周邦彦并列,构建起宋代词学的双峰体系,拉开了粉黑大战的序幕。
反对者张炎旋即亮出《词源》中的著名论断:“词要清空,不要质实。清空则古雅峭拔,质实则凝涩晦昧。姜白石如野云孤飞,去留无迹。吴梦窗如七宝楼台,眩人耳目,碎拆下来,不成片断。”
他以“清空质实”的审美标尺,激推白石,拉踩梦窗。
而《乐府指迷》作者沈义父则开辟第三条路径:既承认吴文英“深得清真之妙”,又指出其“用事下语太晦处,人不可晓”。
一看就是和事佬。
经历元明两代的沉寂,吴文英在清初迎来转机。
朱彝尊《词综》收录其词57首,开浙西词派尊奉先河。
至常州词派周济《宋四家词选》,更将吴文英擢为宗师,称其“奇思壮采,腾天潜渊”,完成文学史地位的惊天逆转。
晚清“四大家”王鹏运、朱祖谋等掀起校勘热潮,朱氏穷半生精力三校《梦窗词》,郑文焯将其比作“词中李商隐”。
这场考据与审美双重推进的运动,终使“时学梦窗者几半天下”。
而王国维则对这一现象表示不满,在《人间词话》中批评吴文英填词好用“代字”、写景有隔,甚至讥其为词中之“乡愿”,与胡适《词选》将南宋雅词斥为“词之厄运”形成合流。
辛亥革命后,学界对于唐宋词的发展脉络及作家作品,逐渐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观点:一种对周邦彦、姜夔、史达祖、吴文英、周密、王沂孙、张炎等婉约派词人评价很高,而对苏轼、辛弃疾等豪放派词人也肯定其思想价值与艺术成就。
另一种认为词从北宋末年开始, 便分成主流与与逆流, 主流是苏、辛等人, 逆流是周、姜等人。
“南宋到了吴梦窗, 则已经是词的劫运到了。”
词学领域逐渐出现“豪放/婉约”的二分格局,对豪放词选得多,研究得多,评价也更高,婉约词则不受重视,或遭贬斥,我上中学时候的教材,就已经完全没有姜夔和吴文英的名字了。
我觉得梦窗词就像“梦窗”这两个字,它们都是迷梦之中、绮窗后边的一幅园景,它的美好、破碎、梦幻、晦暗,清晰地交织展露在一处。
窗景就是那样,就像“都道晚凉天气好,有明月,怕登楼”那首词一样,黄昏的秋景就是如此,皎洁的明月就在那里,你登上楼去,有残酷也有美丽,但是你要不要登呢?
那么,你觉得吴文英的词如何呢?请留下你的评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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